妄瑟亚

【十六年继续宠爱张国荣】霸王别姬&程蝶衣

※我们不会忘了你,而且,永远不会。
 ※不是只有今天才想你,哥哥。

    

    


     

    

他柔声软语的折子戏终究断在老北平那场漫无边际的难以名状的野火里,连同着原本清亮而凄冷京腔都变得喑哑,渐渐说不出话来,只剩一地咿呀片语。

     

     

北平的冬日总是极冷,有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文人从中看出美——惨痛的、凄凉入骨的美,带着负隅顽抗的决心。倔强地,似乎要掩盖人世间一切丑恶。但也仅仅是掩盖。又有什么用处?雪化了,倒反而比以往更加泥泞。

    

那是小豆子记忆中最冷的一天了。此后的许多年里,他曾在无数个漫长的黑夜中熬过冽冬,却都没有那一天寒冷。

       

那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娘用新围巾新衣裳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抱着他出了门。那时,尚且年幼、懵懂无知的小豆子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街上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女人们的眼神是嘲讽而不屑的,还带着几分毒怨。男人们的眼神却要简单得多,含着最原始的 欲 望 ,炽热得似乎要将娘的皮肉灼烂,将娘拆吞入腹。

    

无论是他还是娘,都非常厌恶这种感觉。但娘却又有些不在乎,啐一口,然后罢了。或说,娘早就在生活的压迫下屈服。弯了腰,又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哪有能力理会这周遭的闲碎?

      

小豆子随着娘一并躲过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一个全新的世界即将莅临——它糟糕透了,而他却必须去迎接。

     

     

戏班子的关师父向来严厉,他遵循着这戏院的规则,师父,一当就是一辈子。被硬往戏班子里塞的、只想混口饭吃的瞎苗子烂苗子,他看不上,于是统统轰出去,一个都不要。

    

但偏偏,小豆子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艳红抱着小豆子,将关师父和他的戏院里里外外夸了个遍。最后,小豆子露出白皙的小脸,明亮噙水的眼睛看着关师父。艳红忙不迭:这孩子多标致啊,来,给关师父看看。

     

关师父听着艳红的话语——夸赞自己的戏台子,同时,也是在夸小豆子。但他固执地摇了摇头,不行。

    

央求不成,他眼见着艳红“扑通”跪下了,就跪倒在他面前。关师父干脆阖上眸子:

   

您别这样,大家都是 下 九 流 ,谁瞧不起谁啊。

    

情是求不得的,想进戏园子,不拿出点决心来这么行?那根手指,就是艳红的决心。小豆子不懂,不打紧。艳红想得清楚,她明白,只需舍了这指头,从今往后,小豆子的生活就都不用愁了。一根指头换来戏班子里的一双筷子,多划算!

    

鲜血顺着手掌、顺着锐利的刀锋缓缓流下,一滴一滴砸进地面,温热的血似乎将死寂而空旷的戏园唤醒了。震惊中的小豆子也终于缓过神来,觉出疼痛。撕心裂肺的痛,使他惶恐,尖叫着,如受惊的小兽一般在戏园子里乱窜。

    

艳红也疼,天底下哪有娘亲不心疼自家孩子的?但她还是含着泪,扭头便走,脚步愈发地快。小豆子不能跟着她,她的命运早已注定了,哪里都是个死。小豆子不一样,尽力一搏,或许还能撞个出路来。

    

小癞子隔着门就听见四合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同情那个新来的孩子,同情之余还有点好奇。可他只能随着一帮孩子在门缝旁探头探脑,不能出门,他刚被关师父罚完。

    

小癞子想着,等那孩子进了屋之后,分他一颗糖葫芦吃。吃了糖葫芦就不想家了。小癞子一摸口袋,诶,已经没有糖葫芦了。

     

小石头向来是罩着师弟们的,新进戏班的小豆子最小最弱,总受欺负,他得像京戏里的霸王那样,给他出头。然而小豆子和他想象中的,又不太一样。师弟们起哄着推搡着,不像话地吵吵嚷嚷。年幼无知的孩子们没有太过明确的善恶观念。欺负他,只因为他是新来的,他的出身和大家不同。总之,好玩。

   

于是,他们把他的衣裳扯过来丢在地上,然后齐声呼喊哄笑。戏园子里的小孩子们不如关师父懂得多,他们总觉得活在戏台上的,就是要比活在床上的高级。

    

那位霸王刚想挺身而出,便见羸弱而倔强的小豆子走到火炉旁,手一松,母亲的大衣直直地坠入金色的明晃晃的焰火里。很快,整件大衣就被火舌舔舐得仅存余烬。

    

小石头霎时惊讶得很,不明白小豆子哪里来的决心?白白净净的像个姑娘家的小豆子,分明应是个受欺负的好料子。

    

满屋子的孩子也都惊了一瞬,趁着这功夫,小石头爬上炕躺好,同时催着师弟们老实睡觉。吵出大动静,关师父又要骂了。小豆子睡不着,他想起了娘。娘,为了他好,所以把他丢在这里,再也没来看过他。娘生了他,却不肯养活他。个中缘由,小豆子不懂。但每想起来,他便觉得委屈,趴在被窝里抽噎。

    

师哥说,没关系,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父母,关师父就是爹娘。整个戏班子,那都是一家人。

    

   

小孩子们总是安稳不了几天的。就算被“师哥”“师哥”地唤着,小石头也尚且是个孩子。走出四合院,到街上去卖艺,咿咿呀呀地唱,还有杂耍。文的武的,如此种种,总之都不敢出大乱子。院门一关,可就不一样了。打群架,那是常有的事,小石头的身上可没少留疤。他从尘土中爬起来,晃晃脑袋,一脸的不在意。

   

可这次的就不一样,小豆子想。这次的师哥并不是贪图输赢的快意,也绝非逞一时义气。真真切切,师哥是为了护着自己。小豆子看师哥额角的那道疤,当时,鲜血汩汩地淌下来,似乎日暮时分天边惨红的夕日。

   

师哥。他小心翼翼地唤。想关切,却又不敢,也不知能说什么。小豆子沉默片刻,只好轻轻地问,疼不疼?

   

师哥猛地一甩头,神气得活像那西楚霸王。他拍拍 胸 脯 ,似乎脸上的伤痕是一种荣耀:不疼。

     

那时苍苍茫茫的暮色给整个四合院覆上一层金黄,小豆子站在院里,听师哥唱那八十万禁军总教头终落魄,风雪夜直奔上梁山。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师哥的《夜奔》唱得好,可《思凡》,小豆子不会。他本为男儿郎,怎会是女娇娥?小豆子想不通。但师父让他唱,他便只能唱。什么都不许问,唱错了还要挨打。小豆子试图记牢。但他究竟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他又哪里分得清?

    

直至很久之后,他迎上师哥气愤的神情,捣入口中的烟枪灼痛齿舌,猩红的血从嘴角流出,染脏了他的戏袍——那一瞬间,他猛然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失了青春韶华的娇娥,他就是女娇娥。

    

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他想过逃,却再不敢逃。即使逃得出戏园子,逃得过关师父,他却能逃离命运吗?正如霸王逃不了四面楚歌,虞姬逃不了帐中 自 刎 ,小豆子知道,自己这辈子也逃不过与京戏的牵扯。更何况,真正出了四合院大门,关师父带着他们四处去唱戏的时候,走在街上,偶然看见糖葫芦,他就会想到小癞子。注定的,他再也逃不掉了。

    

    

后来小豆子不再是小豆子,小石头也不再是小石头。他们各自成了名角,一个叫程蝶衣,一个叫段小楼。他们最拿手的,还是《霸王别姬》。就是多年前,唱哭了小豆子的那场折子戏。

     

师哥说,要和他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可假霸王终究没能履行诺言,反倒是蝶衣,说好的一辈子,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差。

    

一出折子戏就是一曲人生了,戏里有大火燃尽草料场,风雪瑟瑟山神庙;有二八佳人削发为尼,恋凡尘,扯破袈裟;更有美人 自 刎 ,濒死的霸王无颜渡乌江。

     

他的戏,也便是他的命。戏里戏外,他就是虞姬。他预见了,他为这虞姬而生,也必然为她而死。

    

    

袁四爷讲这名旦程蝶衣,风华绝代。他真真地像虞姬,从骨子里的固执与柔情,到最终多舛的命途。

   

然而偏偏,真虞姬总是败得惨烈。他和师哥唱过了小半辈子,另一边,花满楼的花魁菊仙因为段小楼,甘愿落回凡俗,成一恪守妇道的平常女子。程蝶衣明知自己必输无疑,却偏要去扳回一局。菊仙说他若能把小楼救回来,她便离开。他不该信,可又不得不信。

    

菊仙当然没有回花满楼去——她回不去——而程蝶衣,除了师哥怒火中烧的“汉 奸”斥责,什么,都没得到。

   

怎就成了 汉 奸 呢?他想不明白。他爱国,但也爱戏。他恨日本人,但无论什么时候,懂戏的人永远都懂戏。而这京戏里不分什么高低贵贱、老幼尊卑,京戏里,只有生旦净丑。

    

如今,却不得不分辨一番了。人的命运,真是捉摸不透。曾几何时捧红了他们的张公公,如今沦落街角,摆摊卖烟;曾几何时名声赫赫的袁四爷,如今被套上手链脚铐,当场 击 毙 。风华绝代程蝶衣,被 鸦 片 毒哑了嗓子,再也唱不出京戏。

   

借烟瘾时,他又一次想到娘,逝去多年的娘。他与娘,算是永远错过了,连家书也寄不出去。

    

天太冷了,和当年一样冷。菊仙抱着他,觉得此时的程蝶衣就像个脆弱的孩子。他生命的光阴回到多年前寒冷的四合院:好冷啊,水都结冰了。

   

菊仙把程蝶衣搂在怀里,想着这段艰难的日子,熬过了也就过了。曾经那些难挨的日子,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时代的洪流早就将他们暗中冲散了。岁月锐利的刀锋已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触及灵魂的深堑,两边的人,从此命运截然不同。①

    

再后来,劳动人民上台了。当年被程蝶衣捡回来、跟他学戏的小四套上了红袖章,盛怒之下夺门而去。不久之后,便代替他上了戏台,唱了虞姬。

   

程蝶衣期盼着,以为台下的人总能听出来的:那不是万古柔情的程蝶衣,那不是蝶衣的虞姬。他们怎会不知?

   

但他们真的不知。高亢的戏曲穿过他们的耳膜,他们只管拍手。后来八亿人民八个戏的时代,他们听戏时,仍旧只管拍手。

    

打倒、下放、改造……他想喊,可用尽气力,最后却只轻唤出一声,也飞快地碎裂在喧嚷的虚空里。连那影儿都一起飘散了,一寸灰烬、一丝痕迹都没能给他留下。

     

西楚霸王也早就不是虞姬的霸王了,如今的他,颈子上搭一条擦汗用的白毛巾,蹲在街口,吆喝着卖西瓜。曾日,力拔山兮的恢宏气势与嘹亮的京戏唱腔,已经全部被嘈杂街市里的黏稠而有气无力的贩卖声吞没了。

     

戏里的霸王乌江 自 刎 ,戏外的霸王还活着,苟活着。而戏里戏外,虞姬,却都是个死。

     

程蝶衣,同虞姬一齐倒下。他也亲眼见证了京戏的倒下:京戏,与京戏中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共同落寞。

    

清末动乱,洋鬼子打进来了,人们听京戏;民国建立,共和了,人们听京戏;中国沦陷,开始抗日了,人们听京戏;解放了,革命了,人们依旧听京戏。关师父说过,只要有人,只要活着,那就得听戏。可是现在的人,终究,不再听戏了。岁月流逝,时代变幻,程蝶衣还站在原地——说好了的,他是一辈子的虞姬。不管那霸王有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他都得到江口去看一看。

    

师哥叹,蝶衣你就是个戏痴戏疯子。他明白了,师哥与他终究是不同的。霸王跪下,京戏也站不起来了。任凭他程蝶衣有一腔孤勇,敢向虎山行,但这山峰陡峭,根本连路也没得走。②

    

他们被当作牛鬼蛇神,被人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如今即便平反,还有当年的京戏吗?

    

当初的菊仙,也为了自证清白与忠贞悬梁 自 尽 了。段小楼每每想起那段难挨的时光里,自己一次次的违心之言,还有蝶衣说的话——蝶衣的指责与蝶衣的怒骂——蝶衣从未说过那么多话;一点都不像风华绝代程蝶衣。段小楼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穷极一生,最终还是要受这命运的惩戒。

    

         

这一转眼,就是十几年。二人再未有机会相遇,更别提同台唱一折《霸王别姬》。岁月最是无情,但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缝合往日的伤口,磨平记忆的棱角。段小楼如今再想到菊仙,想到蝶衣,他觉得没什么好怨的,也没什么好恨的了。他做错了什么?蝶衣又做错了什么?都没有。不过是在荒诞而危难的时代,人人只求自保罢了。

    

他与蝶衣彻底分别了。二十几年,他们没能碰到京戏;十几年,他们没能相见。段小楼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剩下的大半辈子,就要在汗水、血泪,与提心吊胆的逃避中碌碌无为地混过了。他曾经被敬为“段老板”的辉煌的霸王时光已经过去了。现在,只要能活着,干什么都行。

    

段小楼感慨,终究,没有一辈子。

    

多年之后,他再次回到大陆,终于见到了蝶衣——老一辈艺术家程蝶衣。仅那一瞬,段小楼忽地觉得他们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华美戏台上,台下无数的人为他们叫好:好一场霸王别姬。

     

霸王是假霸王,虞姬是真虞姬。匆匆相隔几十载,他们的“一辈子”,早就断了。可程蝶衣还是说,师哥,我们再唱一场《霸王别姬》吧。段小楼点了点头。这次的戏台静悄悄的,台上台下,一共只有两个人。是戏子,又是观众。

   

是戏,又是人生。

   

落幕了,戏演完了。程蝶衣猛然发觉这一点。他听见师哥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戏,演完了。

    

师哥笑,他唱,我本是男儿郎——

    

程蝶衣下意识地接道: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唱错了,又唱错了。那一刻,程蝶衣似乎觉察到长久以来自己内心所坚守的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倏忽崩塌、四分五裂。

   

他望着段小楼,忽然拔出那西楚霸王腰间的剑——一如戏中的虞姬,一如他生死追随的霸王和他生死相依的京戏。无法割舍的,终斩断了;失去尽头的,终了结了。

   

段小楼惊了,他唤,蝶衣。

   

可是蓦然地,他又想到了什么,改口道——

   

小豆子。

   

小豆子,程蝶衣,虞姬。终于,他的一生,一刻都不差、一瞬都不少。正正好好完完整整,一辈子。

   

真正的宝剑真正的虞姬,程蝶衣最后一眼,似乎看见了那真正的霸王与自己四目相对,好似有千千万万句呼喊从他的耳畔飘过去。飘散到时间的极尽,飘零到折子戏的尾声。

   

师哥应是真霸王才对,程蝶衣想。师哥从戏台外来到戏台上,又从戏台上走到戏台下。他见证了时代动荡变迁之时,京戏的璀璨与凋零。但程蝶衣不能。

    

因为他已是戏中人。因为他是虞姬。

   

——那都是戏!

   

   

   

fin

①灵感源自 微 信 公众号 搜 狐 网 的一篇 阶 级 分析文章(现在已经查不到原文了orz)

②灵感源自《当爱已成往事》评论

     

      

      

这篇文其实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霸王别姬》电影同人,里面掺杂着一些李碧华小说里的内容。怀念产物,用了很长时间才写完,写的时候有好多话想说,想要将自己对哥哥的思念全部表达出来。但等最后一句终于写完了,放下笔,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想说的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大概半个月前吧,我一边重温电影,一边翻原著小说,一边着手写文。想着写点什么来怀念哥哥和哥哥创造的无法超越的经典……写着写着犯起荣初,很难受。前几天走在街上路过一家餐厅,听到里面放《风继续吹》,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三月月底这几天,和几个三次的荣迷朋友一起聊。聊天的时候就在想,果然,喜欢他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有时想起他的演唱会或者电影桥段,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他真好看,善良又温和。能和他相遇,何其有幸。

   

哥哥,大家都记着你呢。没有人会忘记你。

评论(20)
热度(692)
  1. 共3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妄瑟亚 | Powered by LOFTER